1) 叶至善 《失踪的哥哥》
“喂,是东山路十六号张家吗?我是公安局的,你们家里走失小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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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张春华。丢了小孩?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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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想一想,有没有一个孩子叫张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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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的哥哥呀!你们一定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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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请你来认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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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华再要问,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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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华的确有个哥哥叫张建华,但是失踪已经十五年了。那时,他不满七岁,哥哥只有十岁。一个初夏的黄昏,晚饭已经摆在桌上了,哥哥还没有回来。爸爸走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他,只在渔业码头上捡着他的书包。是游泳淹死了吗?还是偷偷爬上渔船,去过他那一心向往的“冒险生活”了?一年、两年,哥哥仍旧没有消息。爸爸直到临死的时候,还梦想大门突然推开,一个陌生小伙子突然扑到他怀里:“爸爸,我就是你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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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华放下电话,急忙取了一张旧相片,骑上自行车,一边骑一边想:“哥哥比我大三岁,假设现在还活着,应该是二十五岁。但是公安局找到的,是一个小孩。假设这个小孩的确是我的哥哥,只可能是他的尸体;假设这个小孩是活的,就一定不是我的哥哥,同名同姓是常有的事。他们找到的小孩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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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到公安局,见到了陈科长。陈科长告诉他:“我们已经完全证实了,这个小孩的确是你的哥哥,证据是一本学生证。”他拿起桌上的一本硬面小册子,兴致勃勃地念道:“‘第四中心小学学生证,姓名:张建华;年龄:十岁;班次:三年级乙班。’我们问过中心小学,他们说,三年级乙班没有这个学生。亏得上面还有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们马上又给你打电话。可是听了你的回答,我们完全给搞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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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回答,才把我完全搞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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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把咱们搞糊涂的,是案件的本身。现在我们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你看,‘填写日期:19××年2月。’有一滴墨水渍恰好把‘19’后面两个数字盖住了。我们拍了一张红外光照相,墨水渍下面的字完全显出来了,原来不是‘95’,而是‘80’。这本学生证是十五年前的。我们翻出1980年的档案一查,丝毫不差,东山路16号张家,那年走失了一个小孩,名叫张建华。想不到无意中了结了这件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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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华用颤抖的手,摸出相片请他们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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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这个小孩,连衣服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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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的哥哥早就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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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我只能说老实话,当初我也这样想,可是那位陆工程师硬说还有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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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活的希望?”张春华不相信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位陆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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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藏厂的陆工程师。咱们到现场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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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到冷藏厂见到陆工程师,陈科长介绍说:“我们把那个小孩的家属张春华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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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工程师握住张春华的手,问他:“张同志,你的小弟弟失踪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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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科长笑了:“您错了,他才是那个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小孩的弟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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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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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科长介绍了情况,陆工程师吃惊地说:“天哪,他在我们厂里整整冻了十五年啦!我们的速冻车间是自动化的,十六年来,从来没有打开过,要不是传送带出了点儿小毛病,我们还不打算进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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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大门从来没有打开过,我的哥哥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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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自动传送带把他带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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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来到速冻车间,沿着传送带往前走。张春华看到有个小孩躺在尽头,正是他的哥哥。张春华只觉得鼻子一阵酸,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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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工程师说:“外边是渔业码头,活鱼活虾放在传送带上的铁箱里运进来,不到一分钟就冻透了。这个小孩一定觉得好玩,偷偷躲在空铁箱里,让传送带给带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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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解释合情合理。”陈科长说,“可是要证实,只有让这个小孩活过来,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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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还会有这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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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华听到这里,立刻跳起来问:“什么?您说我哥哥冻了十五年,还会有活过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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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说的仅仅是可能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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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会客室,陆工程师才说:“我的朋友王大夫说,1957年,苏联有一个人在雪地里冻僵了十八小时,后来救活了。我们厂的冻活鱼、活虾,取出来放在摄氏十度左右的水里,会复活过来,恢复生命。因为超冷速冻只是暂时停止鱼虾的生命现象,并不让身体组织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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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第二医院院长王大夫跟陆工程师是老朋友,他们相识的经过非常有趣。二十几年前的一天,陆工程师突然去找王大夫,冒冒失失地请他写一篇文章,说明冰冻不会损坏食品的养分,扭转人们对“冷气货”的偏见。文章发表后,报社转来许多读者的意见,相信鱼虾冻过后,养分虽然没有变,味道却不及新鲜的,还是不愿意买。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陆工程师改变了冰冻的温度和速度,使用速冻法,终于达到了目的,使冻虾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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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遇到的问题不是冻鱼冻虾复活,而是要使一个冻了整整十五年的小孩恢复生命。陆工程师只好拿起电话,找到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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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王大夫听了情况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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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可是,记得您曾经说过:人死是因为细胞水结了冰。这个小孩好像还没有结冰,他的身体至今还是软的。您来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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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小时,王大夫就来了,到速冻车间去看了一遍。他说:“鱼虾是冷血动物,可以忍受短时间的结冰。人冻伤了,很久才能复原,如果心脏和大脑结了冰,就没有挽救的方法了。把他搬出来,让体温在空气中自然升高,在接近冰点时,很可能全身突然结冰。咱们必须使他的体温迅速上升,逃过冰点这个危险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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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月,他们作好了准备,开始进行手术了。冷藏厂的会客室当作了临时手术室,放着一个大玻璃柜子。张春华的哥哥就躺在玻璃柜子里,胸前绑着人工呼吸机。柜子的玻璃是双层的,为了保持低温,中间的空气已经全部抽掉了。他的体温仍在摄氏零下一百二十度,同在速冻车间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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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旁边有五盏热波灯,能放射出穿透性非常强的热波来,使他身体里里外外的温度同时迅速升高。还有一筒氧气,用橡皮管通到柜内。旁边的桌上,放着自动体温记录器和脉搏记录器,都用电线接在柜子里的张建华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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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打了八下,王大夫准时走进了临时手术室,背后跟着两个女护士。当陆工程师介绍了张春华,他笑道:“哈哈,弟弟倒比哥哥大,真是天下奇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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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检查了设备,指挥护士开始工作。五盏热波灯都“嗡嗡”地响起来,把暗红色的光射在玻璃柜子里的张建华的身上,体温记录器的笔尖画了一条笔直上升的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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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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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张春华轻轻地喊了一声,问陆工程师:“这个危险的关口,是不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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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是过去了,”陆工程师说,“但是现在还没法断定,过这个关口时,是否已经发生了意外。耐心等一下,结果很快就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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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温上升到冰点以上三十度了,张建华仍旧直挺挺地躺着。王大夫命令关上热波灯,进行人工呼吸。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脉搏记录器上,记录器的笔尖画出一条水平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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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王大夫突然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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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微微跳动了一下,这是生命的信号。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张建华的胸口自然地一起一伏,像沉睡一样,发出轻微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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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同志,你哥哥醒过来了!”陈科长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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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华真的醒了,看见周围许多陌生人,害怕得叫起来:“爸爸,快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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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华扑上去,含满了泪水,像抱小弟弟一样,抱起了哥哥。这位哥哥却还死劲地推开他的弟弟。他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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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王大夫拍了拍他的小肩膀,“他会带你回家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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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五年,对张建华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要跟他把每一件事情解释明白,决不是三言两语能办得到的。何况他还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还缺乏理解自己这段经历的必要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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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鲁迅 《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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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朱自清《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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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龙应台 《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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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老舍 《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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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中,老舍细细地描述了母亲的性格,她勤劳、热心、疼爱儿女。母亲给他的是“生命的教育”。
这篇文章的风格是纯朴而清新的。语言随情而发,自然朴素,字字句句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深之语;结构任性而为,平实流畅。结尾处,一声沉痛的叹息,明白如话,却是意悲而远,感人至深。
作品原文--->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当巡察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作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定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力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她们作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楞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廿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廿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象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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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背景--->
老舍自幼丧父,由母亲独自带大,和母亲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老舍的母亲于1942年夏季病逝于北平(今北京)。当时老舍孤身一人在中国抗战大后方从事抗战文艺创作和组织工作。最初他的家人没敢把母亲病亡的消息立即告诉他,害怕加重他的孤独痛苦,于1942年12月26日才在家信里透露噩耗。本文便是老舍为纪念母亲而写。
作品鉴赏--->
主题思想 母爱是伟大的!
母亲是带领孩子认识世界的第一人。母亲的一言一行对孩子的人格形成都有深刻的影响。老舍的母亲有她独特的性格--软中带硬。并且,这种性格在老舍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老舍本人的生与死都与这种软中带硬的性格密不可分。如老舍在文中所说,母亲给他的是“生命的教育”。这不仅让读者看到了一位在苦难中保持着传统美德的伟大母亲形象,更让读者理解了中华民族品格的传承与延续。
写作手法--->
文章通过记叙母亲一生的身世、经历、性格及遭遇,表达了作者对自己母亲的无限敬爱和无以报答母亲恩情的愧疚之情,也塑造了一位有着典型东方女性性格特征的平凡而伟岸的母亲形象。首先,这篇文章多处运用了刻画人物的写法,使母亲的形象活灵活现。
语言特色--->
本文系一篇回忆性记人散文。主要表达方式:叙述,抒情,描写,议论。
1、叙述和描写语言流畅、朴素、亲切,极富表现力。这也是老舍文学语言的基本特点。如“兄不到十岁……一直到半夜”这一段记述就把父亲死后,母亲为了养活一家人,含辛茹苦,日夜劳作的经历与精神写得很充分了。而所用语言则是唠家常式的朴素、流畅、亲切的语言。 2、议论语言凝练、深情、隽永,蕴有哲理意味。在文章中,老舍经常在叙述到一定的时候,便适时地插进议论文字,这对于深休全文题旨,抒发浓郁的感情,都发挥了如点睛般的作用。例如“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心里是安定的”,这段话是作者在抗战时期被迫躲到四川成才见不到滞留在北平的母亲,无比思念又担心年迈的老母遭遇不测所表达的忧惧、思念交织的复杂感情的一段话,是人处在特定的环境中时才会有的感觉和想法,作者以其凝练的文字表达出来,其隽永意味是颇具启发性的,足以引发很多人的共鸣。
白描手法--->
所谓白描,原指国画的一种技法,即单用墨线勾勒物象, 不着色彩,以摄取物象的神韵,使其形神兼备,神情毕肖, 收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来人们用白描借指文章的一种描写手法,即用极俭省的语言记叙人物的动作、神态、对话,
写出人物的特征,反映作者感情,不用或少用浓墨重彩去雕饰、烘托、夸张。《我的母亲》一文中白描手法的运用,主要体现在肖像、动作、语言的描写上。
一、有关母亲肖像的白描
肖像描写是对人物描写的一种常用的、重要的方法,原指对人物的容貌、体态、神情、气质、衣着等等的描写。
这种描写对人物性格和人物外貌的完整体现有着重要的作用。所谓的以形传神, 就是把人物的外貌、生理特征与性格统一起来,一方面给读者留下人物的外貌形象,一方面让读者便于通过人物的外貌形象,深入到他的精神世界中去,了解他的思想品质和性格特征。
《我的母亲》一文,开篇作者便用叙述的笔法对母亲的思想品德和身体状况作了成功的白描:“母亲生在农家, 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老舍并没有对母亲的肖像展开来描写, 而是用白描的手法,只用“勤俭诚实” 、“身体也好”八个字对母亲的性格及肖像进行总体交代,使我们对母亲的性格及形象特征有个初步印象。正如作者所说:“这一点事实却极为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一位母亲,我之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因为正是母亲的“勤俭诚实”才给了我“生命的教育”,也只有母亲“身体也好”才能拉扯我们兄妹长大成人。接下来,老舍逐步展开了对母亲肖像的白描。
“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这里,老舍对母亲“辛苦到老”一生的描写就集中体现在母亲那双赖以养活全家人的“ 终年是鲜红微肿的”手上。
这是一幅放大了的特写镜头,虽着墨不多,一双“鲜红微肿”的手的形象却非常逼真传神。透过有限的文字,我们还似乎看到了母亲为解决一家人的衣食温饱,经常替别人缝补浆洗、“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 的专注神情,还有那大大的“绿瓦盆”,
昏暗的“油灯”,清爽的“屋院”,年年开花的“石榴与夹竹桃” 。这都是作者运用白描手法的艺术效果。耐人寻味的是这种白描又和特定的、具体的情节联系起来,虽着墨不多,内容却非常丰富。诚如高尔基所说:“艺术的作品不是叙述,
而是用形象、图画来描写现实。”
当年幼的哥哥或去读书、或去作学徒,或者去卖花生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时,母亲总是“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寥寥十几个字,一位酸楚而又无奈的母亲的形象便鲜活逼真的出现在读者面前。
每逢“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样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通红,可是殷勤地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是两吊小钱。”老舍的母亲原本就是一位刚强、讲义气、而又爱整洁的劳动妇女,这一点知母者莫若子,可在老舍的笔下并没有大段的铺排渲染,而是用平实简练的语言把叙述和描写结合起来,淡淡几笔,便勾勒出母亲的形象,既是同情理解自己难处的亲戚来家时自带点酒食也“使他脸上羞得通红” 处于一种好客的习惯,她便殷勤的“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在亲自贺吊亲友家中的喜丧事时,她的大褂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如此,一位自尊而又好客的母亲形象便跃然纸上。
特别成功的神情白描是三姐要出嫁了:“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
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
可以说,母亲和三姐相依为命, 在父亲去世后,共同撑持着这个残破而又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家,诚如作者说的那样,“三姐是母亲的右手”,而当母亲清楚地意识到“这右手必须割去”时,她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在大家的普遍担心中,“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 。在这里,原本擅长于用叙述的笔法交待背景,穿插情节或抒发自己对人物命运、故事情节的感受、看法的老舍仅仅用母亲冰凉的手、没有血色的脸、以及咬着嘴唇的神情便为我们勾勒出了母亲刚强的形象。
这里既是一段悠长伤感的场景描写,更是一则凄楚动人的故事。笔墨不多而效果颇佳,足见老舍语言艺术的功力。同时, 作品中还有两处关于母亲神情的白描:一处是当我师范毕业被派为小学校长的那一夜, 我要求母亲以后可以歇一歇时, “她的回答只是一串串的眼泪。” 这种白描很能启人深思,这一串串的眼泪是辛酸,是欣慰? 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总之,它蕴涵的内容十分丰富。另一处是除夕,我请两小时的假回到清锅冷灶的家中时,“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时, “她愣住了。” 这里一“笑”, 一“愣”,极能表现母亲当时因强烈的心理刺激而引起的的神情变化。两处虽用语平易、简练,可描写母亲的神态却极为逼真。由此可见老舍炼词,炼字功力之深厚。
二、有关母亲行动的白描
行动描写是关于人物行为和动作的描写,行为和动作常是人物思想和性格特征的具体表现,是人物思想性格的形象化。特定环境下的行为和动作,最能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最能反映人物的性格特征。老舍的母亲生活在一个极为混乱的年代,连年的战争加上困穷潦倒的家境,其生活的艰难程度“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其实,母亲早已心力憔悴,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她有一肚子的悲苦,只是她把生活的不幸埋藏在心底罢了。
在一个乱极了的社会, 在家庭生活极度困顿的时候,是母亲忍辱负重,不辞劳苦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而且还供小儿子读书,
对小儿子小学毕业不去谋生、又偷偷考取师范学校,母亲不仅没有责备, 反而在“ 作了半个月的难”后,终于筹齐了十元的“ 巨款”,而后又“含泪”送小儿子去上学。行文至此,一位不辞辛苦而又爱心融融、希望“ 儿子有出息”的伟大母亲的形象便力透纸背,
读来使人肃然起敬。“我二十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
这段有关母亲动作的白描,语言简练而平实, 他为我们塑造一了位虽然伤心,却能理解儿女,尊重儿女人生选择的通情达理的母亲的形象。
三、有关母亲语言的白描
俗话说:言为心声。文学作品往往通过描摹人物的声音、语态,反映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特征,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动,表现人物的精神面貌。现代著名文学评论家唐在《人物的语言》一文中说:“人物的语言往往蘸满着他的性格的特征。”本文有关母亲语言的白描只有难得的一处,那便是:除夕,我请两小时的假回家, 到我该走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些花生,说:“去吧, 小子。”这是全篇之中母亲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仅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却是母亲极富个性化的语言,透过母亲说话时的声音、语态, 我们仿佛看到母亲其人就站在我们面前一样,人物鲜活,形象逼真。其他更多的时候母亲都是用“眼泪”或“点头”来代替语言的,从通篇看,母亲沉默寡言,她说话少,做事多,这既是生活重压的结果,
也是母亲厚重如山的性格使然。总之,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老舍刻画人物主要运用白描的手法,通过人物的神态、动作、语言的白描来表现其性格特征,虽着墨不多,人物的形象却逼真传神,俭省的笔墨收意想不到的效果。老舍真不愧为一代语言艺术大师。
社会评价--->
敬仰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篇叫人落泪的挚情之作,文章语言既朴素平实,流畅生动,又凝练含蓄隽永,抒发了对
母亲的敬仰感念追怀和永世不忘的深情。读后不禁令人流泪,它没有普希金的波澜壮阔,也没有闻一多的特殊见解。有的,只是对母亲一颗真切的心。老舍“絮叨”起母亲的家长里短,是不吝笔墨的,他那么细微的描写,只为传达一个朴素的道理:“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这言简意深的情语,分明是由母亲用血汗灌养生命的景语结晶成的。“她一生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从中读到的分明是一个游子的丧母之痛,感受到的是撕心裂肺的哀凉。文章以“心痛!心痛!”结束,读文之人却落泪!落泪!这难道不正是老舍文章的伟大之处吗?[2]
母爱, 生命的乐章
母爱是人类最神圣的情感,具有永恒的人性魅力。歌颂母爱、怀念母亲便成为许多文学作品的主题,很多作家以自己的切身体会抒写母子情深,老舍先生的《我的母亲》,即是这样一篇质朴感人的回忆散文。
《我的母亲》向我们展示了一位普通劳动妇女真、善、美的灵魂和作为母亲那博大无私的胸怀;作者在抒写母子间至爱亲情的同时,也袒露了他对母亲深切的忏悔之情。我们在作者深沉而炽热的情感世界中感悟到一个朴素而深刻的人生哲理:母亲是爱的源泉,她珍藏于儿女的心底,永不枯竭。
母亲对儿女的关爱无须太多的语言,这正是母爱深沉伟大之处。老舍先生能从母亲无言的表情和举动中体悟到这份真情。
老舍幼年失估,对母亲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这是天性中儿女对母亲那份割不断的亲情,更是母亲淳朴的心灵和深沉的母爱,如清泉、如甘露,流进作者的心田,成为他一生汲取不尽的生命的源泉:老舍的软而硬的性格,乐于助人、热心公共事业的品质,勇敢面对困难的生活态度甚至他那爱清洁的生活习惯都来自他的母亲,一位平凡的女性。
作者的笔不仅探人到母亲的内心世界,展示她淳朴而美丽的心灵,特别是那份耐人咀嚼回味的对儿女的深情; 同时,那支笔又无情地解剖自己。老舍早年出国任教,回国后又为抗日救亡运动四处奔波,无暇回家陪伴和侍奉老母,为此,他一直怀着负疚感;而在母亲去世一年后方才得知噩耗时,他的愧疚和悔恨之情达到高潮,无情地折磨着他的灵魂。他将自己比作插在瓶中的花草,“ 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他心中强大的根是慈祥的母亲,失去了慈母,他的心将作无根的漂泊。
母亲带着遗憾而去,留给儿子的是无尽的思念和深深的自责,这复杂的内心感受又岂是言语所能描述? 惟以“ 心痛” 二字结束全文,但言尽情未了,给读者留下一道人生思考题:母亲为儿女付出的是多少? 儿女回报于母亲的又有几许?这或许是永远的不等式吧。[3]
媒体热议--->
老舍在艺术上精益求精,不断进取,总是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望和充沛的创作热情。他向民间学习语言,使他作品的语言简洁、明快、生动、传神,为我国现代汉语规范化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的幽默也来自民间,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群众智慧,经过他艺术化的加工提炼,而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他的作品的结构和叙事方式变化多端,不拘一格。他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与他这种艺术上精益求精、探索不止的可贵精神密不可分。
老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朋友、对同志胸无城府,坦诚真挚。他以崇高的人格风范和温暖如春的热忱团结了广大文艺工作者和各界人士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奋斗。他是一位成就卓著、享有盛名的艺术大家,又是一位身兼数职的文化界领导干部,但是,他没有丝毫的名士派头,也不曾沾染半点官场恶习,始终保持着谦逊和善的态度,保持着作为一个人民艺术家的赤子之心。[2]
作者简介--->
老舍
1918年夏天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
1924年赴英国,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中文讲师。教学之余,读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并正式开始创作生涯。1930年回到中国,任济南齐鲁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并编辑《齐鲁月刊》。
老舍是中国饮誉世界的小说家、戏剧家,是一位文化巨匠,一位语言艺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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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陶然 《别离的故事》
那时是何等的青春年少。异国那四季如春的山城,是我出生的地方;离开它的前几天,我觉得我正在做一件大事。欢喜成天在我的眉间舞蹈,连走路,也轻飘飘地几乎要飞上天去了。
一天中午,妈妈带我上街,就在一家常去的面店,给我点了我最喜欢吃的饺子面汤。
“孩子,你离开家,最留恋的是什么?”看着我狼吞虎咽,妈妈忽然开口问道。
“我?”我一面吃,一面含糊地道,“我留恋的是我的学校,我的同学们。”
“家呢?”妈妈的语调中微微有些失望,“你一点也不留恋吗?”
“家?”这个问题几乎从来没有在我的心中引起过注意。我怔了一下,才觉得有些愧意,连忙补充,“家当然也留恋。”
妈妈大概也听出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默然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问我:“你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哭?”
“哭?”我哈哈大笑了起来,“男孩子,怎么可以哭!”
妈妈笑了一笑,但我觉得好像有点勉强。我不大明白,她实在是这么想的。
离去的那天上午,我仍在兴高采烈地向邻居道别。自己一边想着,午饭一吃,我便要出发,横过太平洋,远走高飞,留下惊异的他们,心中便觉得过瘾。刹那间,我便以为自己是引人瞩目的人物,一种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便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
时间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身边滑走,这“最后的午餐”,一下子就伸到我的面前,我突然觉得心沉了下去。全家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吃的是鸡粥。刚吃两口,妈妈突然掩面而去,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但却拼命地忍着,只顾低头一口一口把粥往嘴里塞。突然呛住了,我抬起头来,正想咳一下,却瞥见爸爸一边吃着,泪水却无声地流了一脸。
我怎么都抑制不住了,“哇”的一声,便冲向洗脸间,在那里没命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我才有些意识到,我这一去,就意味着永远不能再回头。但在这以前,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个错觉,以为这不过是一次远行,去了还会回来。
但,我就像只断线的风筝,永远也回不去了。
爸爸妈妈千里迢迢跑来探我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以后的事情了。这一别,竟会如此长久,当初我怎么会想得到!
我只记得,那年,当我走向海关时,送行的人们被铁栅栏隔在一百米以外。我提着手袋,一步挨着一步地走,并且频频地回过头去,往人丛中寻找爸爸妈妈的踪影。
我终于见到,爸爸和妈妈正在那边挥舞着手。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我放下手袋,无力地举起手,招了一招,连再多看一眼也没有勇气,便回头顺着人群向前流去。等我想到再看他们一眼时,我的视野已经给建筑物挡住了。爸爸呢?妈妈呢?全都看不见了。
就这样,我便踏上人生的旅途。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心顿时好像给分隔成几片。
要知道,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身边半步呀!
那时,我才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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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林海音 《爸爸的花儿落了》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我问爸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那么爸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了,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
“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
“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儿。
爸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号,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钱坐车去上学。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来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最怕被同学耻笑。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叫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 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搭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爸面前。爸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
后来怎么样了,我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栏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是她教我跳舞的。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
当当当,钟声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夹袄?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 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 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爸是多么喜欢花。
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我才12岁……
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
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
“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
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
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说:
“英子,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爸爸!”
“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
于是他数了钱,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到最里面的台子上去要一张寄款单,填上“金柒拾元整”,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
我虽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这是爸爸说的,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我心情紧张地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等到从最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我很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了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催着自己,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进了家门来,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们在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枝子,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
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气,问妹妹们:
“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我要告诉爸爸去!”
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她们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我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
“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觉得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
“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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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鲁迅 《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màn)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fēi)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卖,有时还值得去转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jì)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gān),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pōu)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xié)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吧!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shú)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jié)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wèi)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huì),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7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piē)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词语解释--->
绯红(fēi hóng):中国传统色彩名称,红色的一种,艳丽的深红。鲜红、通红。深红色。
标致(biāo zhì):外表、风度等接近完美或理想境界,唤起美感上的极大享受。(在本文意是:漂亮,这里是反语,用来讽刺)
落第(luò dì):原指科举时代应试不中,又指考试不及格。古代考试放榜,榜上无名,称为“落第”,泛指考试、测试不成功或比不过别人。
不逊( bù xùn):无礼。逊:谦逊
诘责(jié zé):质问并责备。
物以希为贵:希,即“稀”。
托辞(tuō cí):借口。
油光可鉴(yóu guāng kě jiàn):形容非常光亮润泽。(在本文意是:)在这里是指头发上抹油,梳得很光亮,像镜子一样可以照人。鉴,照。)
抑扬顿挫(yì yáng dùn cuò):指声音的高低起伏和停顿转折,节奏分明,和谐悦耳。
深恶痛疾(shēn wù tòng jí):指对某人或某事物极端厌恶痛恨。疾,痛恨。
斗乱(dǒu luàn):飞腾杂乱。斗,通“抖”。
精通时事(jīng tōng shí shì):这是讽刺的说法,“精通”的“时事”,其实是一些无聊的事。
客死(kè sǐ):死在异国他乡。
掌故(zhǎng gù):关于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的传说或故事。这里指学校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写作特色--->
主旨及中心思想
这篇散文回忆了作者对藤野先生的真挚怀念,赞扬了他正直热忱、治学严谨、没有狭隘的民族偏见的高尚品质。作者追述了自己弃医学文的思想变化,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
三个地点
①“我”在东京;
②“我”在仙台;
③ “我”在北京;
分段
第一段(1-3) 写见到藤野先生之前,作者在东京的所见所感,交代去仙台的原因。
第二段(4-35) 写在仙台与藤野先生的相识,相处,和离别,并通过具体事例,表现了藤野先生的高尚品德。 第三段(36-38)写离开仙台后怀念藤野先生的感情和行动。
(一)这篇文章题为“藤野先生”,但有一半以上的篇幅没有直接写藤野,而是写了清国留学生赏樱花、学跳舞,写了从东京到仙台途经的日暮里和水户,写了仙台医专的职员对他的优待,还写了日本“爱国青年”的寻衅和看电影事件。这些事情与写藤野先生有什么联系?
文中写清国留学生赏樱花、学跳舞是作者离东京往仙台见到藤野先生的缘由。写途经的日暮里和水户表现作者忧国之情,是作者学医的主要动机。写仙台医专的职员对作者的优待是为下文写藤野先生作正面陪衬。写日本“爱国青年”寻衅是为藤野先生作反面衬托。写课堂上看电影是作者与藤野先生告别的直接原因。总之,所有这些都与突出藤野先生正直热忱、没有狭隘的民族偏见的高贵品质有密切的关系。
(二)作者为什么要离开东京来到仙台?为什么又告别藤野离开仙台?作者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是如何表现的?
文章开头三段写了作者在东京的见闻,表达了对这一环境的厌恶之情。作者在东京的见闻是怎样的呢?作者写道:“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樱花烂漫的上野公园,看到的是一群“清国”留学生,他们以盘结辫子为荣,整天浑浑噩噩;本来留学生会馆的门房有几本书可买,“有时还值得去转一转”,然而就连这么一席之地也被他们搅得一团糟!鲁迅是怀着救国救民的远大志向东渡日本的,没料到东京竟也像南京一样乌烟瘴气。失望、痛苦、忿怼心情和强烈的报国热望,使他百感交集,远大的抱负和恶劣的环境形成尖锐的矛盾,因而,他不得不离开东京,寻求一个有利于实现理想的环境。所以,作者在文中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作者从东京来到仙台,受到教职员们的优待,尤其还遇到了给他以无私的关爱和热情的鼓励的藤野先生。按理说,作者正可以从这里卒业回国,去“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呐喊〉自序》)。但是,为什么又毅然决然告别恩师、弃医从文呢?本文主要写了两个原因。一是“匿名信”事件;二是“看电影”事件。这两件事深深刺激了鲁迅,令他深切体会到弱国子民的屈辱遭遇,使他深刻认识到国人的麻木,进而认识到“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于是,“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又回到东京从事文艺活动去了。
作者两次异地求学,两次辗转奔波,无不贯穿着一种情怀,那就是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文章开头写对东京的清国留学生的失望和厌恶,是作者爱国思想的表现;即便是往仙台途中记得的“日暮里”,也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家国愁思;记得“水户”,也是因为这里是富有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感的抗清志士朱舜水客死之地,这是作者爱国感情的又一表现;对初到仙台受到优待非同寻常的理解,也是强烈的民族自尊心的表现;对藤野先生的敬仰,也主要是因为他能不怀民族偏见,真诚帮助中国学生;最后,把怀念藤野先生的深情化为实际行动。
(三)为什么作者对在仙台所受到的优待用“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来解释呢?
作者到仙台之后,受到了免交学费的优待和职员们在生活上的关心。对于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留学生给以特殊的关照,反映出日本人民善良的心地和友好的情谊。而作者感到的不是真正的尊重和友好,而是“物以稀为贵”,这里包含着一个弱国国民的辛酸,同时也反映出作者强烈的民族自尊心。
(四)我看到藤野先生改过的讲义,为什么吃惊、不安、感激?
“我”吃惊是因为藤野先生亲自为我这个中国学生改讲义,不安是因为讲义中有那么多的脱漏和错误让先生费神,感激则是因为藤野先生对自己是中国人的热情关心。
(五)对清国留学生的描写体现了作者怎样的态度?
表明了作者对清国留学生的厌恶和嘲讽,“盘得平”“油光可鉴”表明他们精心打扮,“扭几扭”表现他们招摇过市、自我陶醉的丑态,“实在标致极了”用反语表现了作者对清国留学生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丑态以强烈的愤懑、讽刺之情。
(六)藤野先生是普通人,为什么37段中说他伟大?
他没有狭隘的民族偏见,治学严谨,教学认真,能以公众之心对待来自各国的学生,而且给予“我”了极大的关心、鼓舞和真诚的帮助。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能做到这些实在难能可贵。所以说他伟大。
(七)“良心发现”指:作者热爱祖国,勇于斗争的精神受到触动。
“增加勇气”指:作者长期受到反动势力的迫害,一想到藤野先生对自己乃至对中国的希望,便增加勇气。
“正人君子”指:反动文人,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反动政府的御用文人等。
(八)最后一句话的理解?
这句话的意思是,作者决心以笔做刀枪,与反动势力斗争到底,为中国的光明继续奋斗。从而深化了主题,使文章更具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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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梁文福 《最后的牛车水》
我是带着近乎虔敬的心情,走进最后的牛车水。 天色才刚刚暗下来,一盏一盏的灯,早已迫不及待地亮起。这儿一盏,那儿一盏,那儿又一盏。一摊又一摊,来呀来呀,小贩们招徕着生意。这是一个喊的世界。来呀,要买就快点,最后一天罗。我尝试去聆听那些喊声,却听不出几分离愁。他们是真的没有丝毫不舍?或者是那份憾然的别情已经被浩浩荡荡的人潮冲淡了、淹没了?来呀,快点来呀。 最后大平买。 大平卖。大平卖的人生。许多东西,甚至连典当的价值都失去了,譬如历史。人越来越多了,人潮汹涌,后面的人在挤,在推,我有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潮流,是一股抗拒不了的力量。夜正年轻,人声喧闹中,灯火炫耀中,我看到那些在热闹背后黯然的粉墙,褪色而无助,嗫嚅着一些毫不起眼的悲哀。什么是永远呢?大平卖?万人争购的牛仔裤?还是画家们摄影师们忙着捕捉的危楼颓垣? 我不能对牛车水说些什么,也不能为它说些什么。甚至,我想为它叹一口气,我也没有资格。 对我来说,牛车水是一个令我骄傲的名字,一个记载着我父亲的童年,我爷爷的奋斗,以及无数先辈们的血汗悲欢的故事。然而,当我出世时,牛车水便老了。 长大以后,很少到牛车水去,不过每个农历年的前夕,还是不忘到那里去。说是凑热闹也好,说是习惯也好,说是一种属于本地华人的传统也好。总之,觉得那份热,那份挤,那份嘈嘈杂杂,都是很牛车水的,很古老而亲切的。最重要的是:它能够唤起我一些遥远的记忆——。 小时候,父亲常常带我去牛车水。有时也没什么东西要买,只是纯粹地走走看看。人太多了,我往往看不到些什么,父亲就让我“骑膊马”,把我背起来,两条小腿搭在父亲的肩上,这样我就高高在上,可以清楚地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布,各式各样的玩具,令人垂涎的小食,卖水果的,卖收音机的,摆了一地锅子的,吊了一串串叮呤当啷的风铃的——看得我眼花缭乱。令我纳闷的是:当时我怎么看不到那些坐在楼梯口静静抽烟的寂寞老头,那些在二楼窗口发愣似地凝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潮的老妇。 那时我太小,小得根本没留意每次父亲在牛车水走过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份真切而深厚的情感。有一次,我们走了很久,腿累了,那些小贩们卖的东西也不能再引起我的好奇了,父亲便带我去吃咸鱼腊肠饭。很多人都在等,因为那是一家生意很好的摊子。我们等不很久,渐渐地,我不耐烦了,便吵着要回家去。母亲叫我不要使性子,我却说我不舒服,那些走来走去撞来撞去的伙计令我目眩,那些的的达达的木屐声使我烦躁,还有那些叫卖声,那些油渍,那些腻人的烟,破了洞的背心。我告诉母亲我很不舒服,我要呕吐。最后是我得逞了。我们乘了一辆霸王车急急地回家去,因为他们担心我病倒了,可是我仍清晰地记得,母亲听了我的话后那一脸愕然,父亲一面走,一面摇头,叹气——。 有一个老汉蹲在一旁,用一块磨刀在磨他的刀。地上摆了几把刀子,都已经生锈了。我不知道他一个晚上做多少生意 , 人们在他面前走过,没有人理会他,而他仿佛也不理会任何人,只是全神贯注地磨他的刀。那一头苍然的发,教人觉得,岁月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岁月,在这个被时代遗忘的世界里是一种负担。南来的开垦,卖猪仔的悲酸,妈姐们的青春,红头巾的坚持,日治时期的痛楚,战后的沧桑。一个新兴的国家渐渐地成长,而牛车水也渐渐地老了。累积的岁月,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不是那些失修的危楼所能承受得起的。我想起牛车水的身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在死人街的殡仪馆里等待老去的单身老人。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踩上去咿咿呀响的荫暗的楼梯,那些颜色剥落的木门,那些无可奈何的面容,那些皱纹,向我争述一些流逝的往昔。来呀来呀,大平卖。那些小贩们便已经有点近于机械化地喊着。他们摆了满满一摊的东西,是花了好几个钟头搬出来的,到灯熄了,人散了后,夜已龙钟时,才一件一件地收起来。多少年了,对他们来说,那是搬的人生。不过很快的 , 他们就不必这样搬了。很快的,在一次历史性的搬迁之后。历史性,嘿,那是一个充满讥讽意味的形容词。快点来买呀,最后大平卖。是的,该快了,不远处,一栋新的大厦早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它骄傲地站在那边。那是一种很现代化的骄傲,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历史价值,文化传统,现代化的发展障碍,旅游业的影响,舆论的朵朵舌花,足以开出一座热闹的花园。真正该谈牛车水的命运的,应是那些在牛车水长大、在牛车水生活、在牛车水度过一辈子的人。而对他们来说,那些话题是次要的了。危楼不适合久住,新店铺的租金与生意,才是他们忧虑关注的问题。我倏地想起那些早市时卖几棵菜谋生的老婆婆,她们又该如何去租一个摊位呢? 我从大平卖的喊声中走出来,渐渐地那些喧闹远了。这是另一条街,也是牛车水的一部分。夜里是不摆摊子的,所以静得很。我发觉自己是唯一的行人。走过一间屋子前,我看见一个身躯矮小的老妇,由走廊跨过门槛,蹒跚地走进昏暗的屋里,咿的一声木门关上了。恍惚间,我觉得那是一道岁月的门槛,隔着屋内属于她的时代,及屋外的现在,如隔着古老的牛车水,和十九岁的我。 忽然,我心里生起一股冲动,重新向那热闹的一片人潮走过去。我要回去,去找那一摊路边的咸鱼腊肠饭。我知道那里仍会有许多人,不过,这一次,我会耐心地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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